文学作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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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 作者:王月婷 2025-08-22 11:09:49 阅读:61
巷道深处,那声巨大的闷响仿佛地狱深处传来的咀嚼声,瞬间吞噬了所有光线与声响。我——李大山——被无形巨力狠狠踩在湿冷的煤壁上,右腿骤然爆开剧痛。浑浊浓厚的煤尘呛入咽喉,浓稠如墨的黑暗里,只有工友老赵凄厉的嘶喊:“顶板!顶板全塌了!”
我们刚刚才在班长催促下,为省时间赶进度,把锚杆间排距擅自更改,少打了几排。我甚至还笑话安全员老周过于谨慎:“撑得住!塌不了!”如今这坍塌的顶板如同巨大的黑色墓碑,沉沉压向我的侥幸,也压碎了所有的生机。“啊!”老赵的惨叫戛然而止,寂静比冒顶更令人窒息。我徒劳地摸索着,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的煤块和矸石。绝望如同密密麻麻的煤尘,丝丝缕缕钻进骨髓——我们亲手埋葬了自己。
黑暗中,时间凝滞。腿上的剧痛如烈火灼烧,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濒死的战栗。不知过了多久,头顶某处,终于传来微弱而执着的声响——是金属敲击的叮当声,一下,又一下,穿透厚重的死亡屏障,敲在我的心口上。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,抓起手边一块坚硬的矸石,疯狂地向头顶的黑暗砸去、向旁边生的通道砸去,喉咙里挤出泣血般的呜咽:“有人!下面还有人活着!”
头顶的敲击声停顿了一瞬,随即爆发出更加密集、更加狂热的回应!咚咚咚!咚咚咚!那是生的鼓点!
“坚持住!马上挖通了!”一个嘶哑却无比坚定的声音穿透层层煤石缝隙,如同神谕般降临。那是救护队队长张安国,平日里总被我们嫌他规矩多、啰嗦烦人。
我蜷缩着,像一只等待宰割的虫豸。突然,一道微弱的光束撞破了坚硬的黑暗,直射进来。透过模糊的视线,我看到光束里尘埃狂舞,如同无数挣扎的灵魂。
“找到了!这里!担架!”几个看不清面目的身影从那道救赎的光门里挤了进来,动作迅猛而专业。光束扫过我的脸,又猛地扫过不远处——老赵的半截身子被巨大的矸石死死压住,早已没了声息。那凝固的惊恐表情,像一把冰冷的凿子,狠狠凿进了我的眼底、我的脑海。
“老赵……”我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。
“先救活的!”张安国的声音不容置疑,带着一种在众多事故中淬炼出的冷酷决断。队员们快速清除我身边的碎石,动作麻利而小心。当他们的手触碰到我扭曲变形的右腿时,剧痛让我眼前发黑,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嚎。
“腿……我的腿……”
“命在,腿就有指望!忍着!”张安国厉声喝道,随即指挥队员小心地把我抬上担架。担架被迅速抬离这片刚刚吞噬了老赵的废墟。在被抬上担架前,我最后瞥了一眼那片冒顶区,老赵的身子在矿灯余光里,如同被黑暗撕碎的残破皮影,永远地留在了那冰冷的地层深处。此时,巨大的负罪感像冰冷的镣铐,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。
医院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挥之不去,像一层无形的薄膜,隔绝了外面鲜活的世界。我的右腿打着厚重的石膏,悬挂着,像一件与身体格格不入的拙劣赝品。病房门被推开,妻子几乎是扑了进来。她脸色惨白,眼窝深陷,昔日温柔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尚未褪去的血丝。她扑到床边,想抱我,手伸到一半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,指尖颤抖着,最终只敢轻轻落在石膏冰冷坚硬的外壳上,仿佛怕碰碎了我。
“大山……大山……”她反复念着我的名字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洁白的被单上,晕开一片深色的印记。
父亲沉默地跟在后面,背似乎比记忆里更驼了。他布满老茧的手里紧握着一张皱成一团的白色单子,指关节捏得发白。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我那条悬着的腿,浑浊的老眼里没有责备,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哀伤,像一口枯井。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我心如刀绞。
儿子被母亲牵着手,怯生生地躲在妻子身后,只露出半张小脸。他乌溜溜的大眼睛惊恐地盯着我那裹着白色石膏、高高吊起的腿,小手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。
“爸爸……”他声音小小的,带着哭腔,“你的腿……是不是也跟……跟井下的赵伯伯一起……‘飞’走了?”
孩子天真又残忍的疑问,像一把生锈的钝刀,狠狠捅进了我心里最溃烂的伤口,然后残忍地搅动。老赵那张凝固着惊恐的脸、被矸石吞噬的半截身躯,瞬间在我眼前疯狂闪回,无比清晰。我再也无法承受,巨大的悔恨和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,瞬间冲垮了我强撑的堤坝。我猛地别过脸,喉咙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、野兽般的嚎哭,身体在病床上剧烈地抽搐起来。我亲手推倒了安全的墙,不仅差点埋葬自己,更让老赵永远留在了黑暗里,也把死亡的阴影和恐惧,永远地刻进了我年幼孩子的心上。这罪孽,这代价,沉得让我无法呼吸。
五年光阴,足以让矿井口那棵老槐树抽出新枝,也足以让一场刻骨铭心的灾难印生出灵魂深处无法磨灭的烙印。我的右腿里嵌着冰冷的合金,走路时发出轻微而独特的金属摩擦声,像一枚随身佩戴的、永不消音的警铃。
此刻,我站在矿区安全培训课的讲台前,面对几十张充满生气却又略带疲惫的面孔。讲台一侧的投影幕布上,正无声地播放着一段令人窒息的监控影像:黑暗的巷道深处,矿灯微弱的光束在剧烈晃动,伴随着沉闷恐怖的巨响,顶板如同破碎的黑色巨浪轰然塌落,煤尘瞬间吞噬一切……画面戛然而止,定格在彻底的黑暗与死寂。
台下一片压抑的寂静,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。
我拿起遥控器,幕布上的画面切换成几张触目惊心的X光片。灯光下,那些惨白的骨骼影像格外刺眼。
“这张,”我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教室,金属腿骨在讲台边缘轻轻一碰,发出“铿”的一声脆响,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,“是我的右腿股骨。”我指着片中那几处被扭曲的钢板和狰狞螺钉强行捆绑、固定的断裂处,“事故救援后,它断成了四截。这些冰冷的钢板和螺丝,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。”
我的手指移向下一张X光片,那上面是更为复杂扭曲的骨盆影像,几处碎裂的骨茬清晰可见,被金属构件以一种近乎暴力的方式重新归拢、禁锢。“这是骨盆,当时被掉落的矸石砸碎了。医生用了很多的钢板和钢钉才勉强把它们‘拼’回来。”
最后一张,是整条右腿骨骼的影像,从髋关节到脚踝,几乎被一条贯穿的、粗壮的髓内钉所占据,如同一条冰冷的脊柱,强硬地支撑着那些破碎的过往。“这条贯穿腿骨的‘主心骨’,是髓内钉。没有它,我站不起来。”我的指尖划过屏幕上那条笔直而冰冷的金属长影,指下的讲台桌面坚硬冰凉。
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,年轻矿工们盯着那些惨白的骨骼和冰冷的金属,脸色发白,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动和惊惧。那些X光片不再是抽象的教学图片,而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体内,无法剥离的痛苦烙印。
“这些片子,这些钢钉铁板,”我顿了顿,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的脸,声音低沉而缓慢,“就是侥幸、麻痹、图省事、赶进度……就是我们当时心里那点‘不会有事’的念头,最终结出的‘果实’。” 我抬起手,指关节在屏幕上那些狰狞的金属固定物上轻轻叩了叩,发出沉闷的回响。
“代价太大了……”前排一个年轻矿工喃喃自语,声音不大,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,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。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腿,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。旁边的人眼神复杂,有的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,有的则盯着幕布上那冰冷的髓内钉,仿佛第一次真正掂量起“安全”这两个字背后,那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。
窗外,太阳缓缓挪动,投下规律而沉重的阴影。那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,仿佛嵌入我骨血中的警钟,在每一次脚步落下时,都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叩问——那是对所有轻视规则、麻痹侥幸的无声拷问。每一次声响,都在幽深的巷道深处、在每一个可能滋生懈怠的角落,悄然播下敬畏的种子。它们终将破土,在岁月的风霜里长成守护生命的森严壁垒。